"在那一瞬间，我感到生气、失落，感到被束缚而无力挣扎。作为一名女性，不幸地出生在一个男权社会里，我感到我总是在为我的身份特性产生的结果作斗争。"——Bhargavi Suryanarayanan
本文作者
蔡蕊：中国间隔年计划第三期入选者，间隔年项目：印度妇女采访。
1
Stephen 眼中的Bhargavi
去年我的朋友Stephen 在印度南部城市金奈做实习。当时就印度妇女的话题，对他做了一个简短的采访。在采访中，他提到了自己的印度女同事Bhargavi:
“我在印度公司的同事Bhargavi，也是我在印度最好的朋友。她是刚刚从印度的顶级高校印度理工学院毕业的职场新人。第一天见她的时候，她带着一副乖巧的眼镜，认真地敲着键盘，时不时翻一下书，然后继续写着文案。‘应该是个传统的书呆子吧’，我心里暗暗想。
中午，我和同事们一起去食堂吃午饭，正好她就坐我对面，于是我就礼貌地和她聊了起来。她告诉我她的家庭极其传统，是虔诚的印度教徒，全家都是最严格的素食者，而且是严格地包办婚姻。 这些信息更加加深了我对她传统女性的判断。事情的改变发生在一个加班的傍晚，我们出于无聊又聊了起来，因为时间充分，这次聊得比较久。
她告诉我她来自极其传统虔诚的印度教家庭，但是她并没有任何宗教信仰。她是严格的素食主义者，并非因为宗教，而是因为她热衷的环保事业。她的家庭包办婚姻，但是她却不惧家庭的阻力，大胆地自由恋爱。她在学校发起女权运动，呼吁男女平等，呼吁政府为女性的人身安全作出更多的努力。”
（Bhargavi 与 Stephen）
Stephen 眼中的Bhargavi 外柔内刚，与众不同。虽然素未谋面，我却已经按捺不住想要认识她的迫切心情了。几个月后，当我真正到达金奈，再次联系Stephen的时候，他却已经不在印度。Stephen 告诉我，因为签证被拒，他目前还在中国，但是可以给我Bhargavi 的联系方式，以便我们自行安排见面。
2
最难拼读的姓氏
Bhargavi 的家坐落在世界第二长的海滩Marian Beach附近，是一幢双层白色小洋房。
乘坐Ola[1]到达Bhargavi 家时，她热情地出门来迎接我，她的头发散落在肩上，摘掉眼镜后的双眼比照片上更大，笑起来的时候脸上挤出两块透亮的苹果肌。
走进Bhargavi 家的铁门就看到了一个红底镶金边的牌子，上面写着一大串以"S"开头的英文字母。
"Bhargavi，牌子上是你家族的姓氏么？"我猜测道。
Bhargavi 点头表示肯定，并笑着问我，"你能够把这个单词拼读出来么？"
我看了看上面的14个英文字母，除了字母S,U, 其余有重复5个A, 3个N, 两个R和Y。顿时头脑一片空白，不知应该如何拼读。
（Bhargavi 与她的家族姓氏）
后来在Bhargavi 载我去Marian Beach的路上，我一直在重复学习拼读这个我见过的最长姓氏。Bhargavi 告诉我，这个姓其实是父的名。这样子就可以记住父亲。
"那这样子祖先的名字就会在传承中丢失掉啰？"我在电动车后座扯着嗓子问道，在流动的风中讲话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"我们有家谱树 (Family Tree) 呀！"
"要确保不丢失祖先的名字，就必须要完好地保存所有树上的名字，想必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呢。"
3
Marian 海滩上的无话不谈
五分钟以后，我们到达了著名的Marian Beach。与果阿不同的是，海滩上只有寥落几个人，一眼望去大多都是本地人。
"金奈的民风相对保守。在这里，比基尼是被禁止的，因此很少有外地人来海滩度假。"Bhargavi 一边停电动车，一边对我说道。
我穿着斯瓦缇送给我的夹脚拖鞋，踩在粗糙的沙滩上，沙滩凹凸不平，大脚趾和二脚趾总是被拖鞋的塑料材质摩擦，很不舒服。于是便索性脱下鞋子，赤脚行走在沙滩上。
我们找到了一处近海的位置坐下，Bhargavi 坐在我的右手边，她侧过脸凝视海面微笑。
高高的颧骨，鼻子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，微笑时牵动脸上的肌肉，在左侧勾勒出一个酒窝。眼睛直视远方，头发被海风吹起时，她自信的模样，像是电视广告里的洗发水代言人。
（Bhargavi 在海滩上凝视远方）
像是大多数年轻的印度女孩子一样，Bhargavi 有男朋友，但是家人却不知情。因为在印度社会中，"包办婚姻"依旧占主导地位，而且父母觉得大学的主要任务是学习，因此并不支持孩子谈恋爱。
不过Bhargavi 个人对这份感情很有把握。男孩子在孟买,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而且很爱她。最关键的是，Bhargavi 在华盛顿居住的姐姐曾经为"自由恋爱"奋斗过，而且取得了圆满的成功。
"当时姐姐与姐夫遇到的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呢？宗教，种姓，还是家庭背景？"我好奇地问道。
"都不是，"Bhargavi 摇摇头，"家人会看双方的星象，以判断两人是否投缘。但不管怎样，他们凭借自己的努力平息反对的声音，最终结成连理。"
"真为他们感到高兴，"我由衷地说道。
"我的父母在这件事以后，对于许多事物的看待方式都有所转变。因此我相信，未来我也有机会为自己的婚姻而战斗。"
"你一定可以成功的。"
我们在沙滩上一直交谈到日暮，，这两个来自不同国家的女孩，对彼此的成长背景与生活方式都显露出了极大的兴趣。
4
咖啡馆里的俏皮与反叛
Bhargavi 紧接着用电动车载我到了附近的一个咖啡店。店里的装潢红绿相间，是典型的圣诞风格。付钱的时候Bhargavi 坚持要买单，"我比你大，所以应该我请客。"
我们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。刚坐定，Bhargavi 就指着自己的衣服问我，"看见上面的图案了么？"
我这才注意到，，。
"斯大林，列宁，，马克思和恩格斯..."我指着Bhargavi 的短袖，把上面的人物一个个念出来。
"这件衣服是专门为你穿的呢！" Bhargavi 俏皮地说道。
（Bhargavi 特地为我穿的T恤衫）
在咖啡馆的谈话中，Bhargavi 问我是否喝酒。我斩钉截铁地说自己不喝酒。并反问她，"你喝酒么？"
"恩。"
"为什么？"我很惊讶眼前这个看起来很文静的英语文学系女生，竟然会喝酒。
"少量酒精会让我脱离平日里的拘谨。"(Bhargavi 的原话是，"A little bit alcohol makes me less inhabited.)
坐在我对面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，我通过她座位旁的一个金色镜面，再次端详她美丽的侧脸，卷翘的睫毛俏皮地探出双眼，眼窝深邃动人。她的眼神中除了笃定与自信，这一次我还看出了些许反叛。
5
乘摩托车去瑜伽课
谈话中Bhargavi 问了我一次时间，我告诉她已经六点四十六分。
"那我可能需要去上瑜伽课了，开课时间是七点整。"Bhargavi 喝下杯中最后一口咖啡，面露抱歉的神色告诉我。
"嗯，没事的，你去吧。我在这里把剩下的咖啡喝完，到时候打车回旅舍。"
她于是收好行李，同我道别，然后推开咖啡馆的圣诞风大门离开。不到一分钟的光景，我又听到推门声，转头一看还是Bhargavi。
只见她一手推着门，一手把电动车头盔夹在腰间，对上我的眼神后，帅气地挑起眉毛，仰头问我，"想和我一起去体验一下瑜伽课么？"
我曾经以为在果阿被亚历山大姐姐用摩托车载着四处旅行以后，不会再有这么炫酷的出行方式了。没想到在仅仅几天以后的金奈，我又一次次被载着去往各个有趣的地方。
（钦奈马路上穿行的车辆）
瑜伽课教室坐落在市中心，穿过一个有着昏黄路灯的巷子，就可以看到掩映在绿荫丛中的木制大门。这样的环境清幽怡人，让人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繁华地段的事实。
Bhargavi 让我在门口等着，她先去和瑜伽老师谈谈，看是否能让我蹭一节课。我便在楼道里四处转悠等待。墙壁上挂着许多画，仔细一看，画里的内容无不出自宫崎骏的动画。千与千寻，龙猫，天空之城。能在印度的瑜伽教室见到日本动画人物，的确让人意外，我心想。
Bhargavi 几分钟之后出来，告诉我已经和老师谈好，我可以进去参加她们的课程。
瑜伽教室不是很大，教室里算上我和Bhargavi 只有8个学生，其中还包括两个男生。我是中间唯一的外国人。
在短短的一个小时里，老师教了许多瑜伽动作，许多动作需要用到诸如木块，弹力绷带以及软垫这样的道具。它们的作用无非都是辅助身体的舒展，让瑜伽动作的力度发挥到最大化。
我穿的是紧身牛仔裤，许多大幅度动作都不能够做得很标准，中间好几次有些失去耐心。而当我侧过头看Bhargavi的时候，同样身穿牛仔裤的她不紧不慢地按着老师的指示伸展动作，眼睛微闭，嘴角微微扬起，整个人沉浸在这种缓慢而优雅的运动中。
在课程的最后几分钟里，老师让我们在瑜伽垫上平躺身体，闭眼深呼吸的时候，我差点就睡着了。课程结束后，Bhargavi 一边整理瑜伽道具，一边问我，"感觉怎么样？"
我面露微笑地答道，"特别得好。"然后在心里鄙视这个不说实话的自己。
在回家的路上，我询问Bhargavi 练瑜伽的原因。
"因为它能够带给我很多能量，让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强壮。"Bhargavi 的话透过头盔，传进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我的耳中。
"当练瑜伽的时候，你在想什么呢？"我继续问道。
"我把注意力集中在完成正确的瑜伽动作上。"
"那这能够帮助提高我们的'专注力'(concentration) 么？"我想到了时常被手机上的消息分散注意力的自己。
"当然！"Bhargavi 毫不犹豫地回答道。
6
家中的两幅画
我们又回到了Bhargavi 的家里，Bhargavi的妈妈正好下班回来。她在钦奈的一个留学机构做英语老师，主要教授雅思以及托福这类课程。
她身着有着棕黄色衬裙，朱红色披肩的沙丽。倒三角形的美人痣(Bindi)被贴在眉间，雏菊花朵状的鼻钉在灯光闪闪发光。Bhargavi 妈妈完美地诠释了传统与时髦的统一。
她一见到我就拿着一个印有大象的长方形手包作为见面礼给我，并热情地留我吃晚饭。
我和Bhargavi 在妈妈准备晚餐的间隙，去到了楼上Bhargavi 的房间里。
进门左侧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灰色调的油画，里面的人物看起来像是一个正在抽烟的女人，长而卷曲的头发披在肩上，颇具个性。
我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这幅画上，Bhargavi 上前一步，开口解释道，"画上的人物是Shiva[2]，他是印度教三大神中的毁灭之神。在神话中，Shiva是吸食的。而这幅偏艺术风格的画放在这里的意思是...
我向前迈了几步，越过位于房间中部的大床，床头挂着几副Bhargavi 的油画作品。两幅田园画，一副深色涂鸦。紧挨着床的是Bhargavi的，上面的梵高星空图立刻吸引了我的眼球。
（Bhargavi 房间里的梵高的星空图）
这和我曾经在纳曼的女生朋友的房间里看到的画一模一样。而这幅画也因为那段经历，对我来说意义非凡。我甚至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贴上了星空图的贴纸，用以勉励自己。
"Bhargavi 你也喜欢梵高么？为什么会把星空图挂在这里呢？"我好奇地问道。
Bhargavi 告诉我她仅仅喜欢这幅画而已。
Bhargavi 紧接着追问我，"你呢，你为什么会喜欢梵高？"
"很喜欢他在画里特殊的情感表达方式。"我回答道。
"什么表达方式呢？"
我笑了笑，指着星空图色彩明丽的星星，"比如他总是喜欢在画里使用黄色。更大块黄色的使用出现在'向日葵'和'麦田里的收割者'中。象征着激情与活力的黄色，却被一个命途坎坷，一生多难的人钟爱。这种现实与内心的反差很难让人不产生同情心呢。"
Bhargavi 点头表示赞同，"你知道么？其实就梵高对于黄色的偏好还有另一种说法。有人说是因为他误用了洋地黄，这个药品改变了他的视觉，。"
"这种说法我还是头一回听到呢！"我的双眉扬起，眼睛睁得老大，感到十分惊讶。
那天乘坐Ola回旅舍时，我把手机放在包里，打算暂时隔绝社交媒体，任思绪自由伸展。抬头望着金奈马路上在汽车里穿行的摩托车，四人同乘一辆摩托车的盛况常有出现。
我的脑海里都在思索着什么呢？
我想到了就读于印度名校英语系的好学生Bhargavi，沙滩上愿为爱放手一博的她，咖啡店里为我穿""的她，偶尔用酒精释放真我的她，热爱瑜伽瑜伽运动，追求身心平衡的她，卧室里收藏着各种有趣画作的她...
既能自如地沉浸在书海中，又能有如此独特的个性并极具反叛精神，像Bhargavi 这样的女生，我是头一回遇见。
7
反抗宵禁制度的女权运动
我想起了在Marian Beach 上和Bhargavi 的对话。那时候我们在聊女权相关的话题。中途Bhargavi 问道，"Stephen 有没有告诉过你，我曾经领导过一次女权运动？"
"他曾经提到过这一点，但是具体事件我还不太清楚呢。不过我很愿意了解更多的内容。"我实话实说告诉Bhargavi.
Bhargavi 清了清嗓子，在讲述之前先问我，"你知道印度大学对女生有宵禁(Curfew)制度么？大致就是女生在晚上六点半以后就不能够出宿舍的大门了。"
宵禁制度？当然知道！
记得跨年的时候，我和托马斯去到朋友Simran的大学所在的城市博帕尔。当我们刚到达这座城市的时候，Simran打电话告诉我们，因为宵禁制度，她不能够出宿舍大门，也因此不能够按照原计划来接我们。当托马斯听到这一点的时候，感到十分不可思议，"竟然还有这样的限制!"
而宵禁制度又是如何触碰到Bhargavi 的底线的呢？事情还要从2016年三月开始说起。那时候Bhargavi 去坦焦尔的SASTRA大学参加一个英语文化的主题竞赛。由于竞赛是在晚上，她需要得到出门的许可。
然而守门的人却并不放她出去，宣称这是每个人都需要遵守的准则，不应该有例外，即使是竞赛也不可以。
Bhargavi 当时感到十分气愤，为什么女生在六点三十以后就要被锁在宿舍，而男生的宵禁却是晚上十一点？
"于是当晚我并没有按照规定回到宿舍，而是同我的朋友们一起，在宿舍周围游行抗议。在这个过程中有许多人围观。有些男生甚至走到我们面前来，试图用武力威胁我们停止游行..." Bhargavi 的眉头微皱，两年过去了，再提起这件事的时候， 她的心潮依然激荡。
Bhargavi 后来把整件事情的经过发在了Facebook 上，并倡导学生联名签字，向最高法院提交取消宵禁制度的请愿书。这条推送获得了超过1,200次赞，有超过300人分享，许多人在推送下方留言，鼓励和支持Bhargavi... 这一事件引起了轰动，当时的许多报社的记者都专门找到Bhargavi ，希望写下她勇敢的故事。
但Bhargavi 的做法也激怒了学校领导，他们没收了Bhargavi 及同伴的身份证，并且威胁她们如果继续把事情闹大，将会有严重的后果。
不难猜到的是，Bhargavi 的抗争最终以失败结束，一人之力终究难以抵挡权威。学校还是没能改变这些早已落后的荒谬规则。
他们试图要保护这个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，却忘记了最合适的方式不是一层又一层地为她们加上围栏，应该拔掉这些已然腐烂的木头，放手让她们无拘无束地生长。
然而我相信，当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说，"我们并不需要围栏。"那么这些毫无意义的条条框框终究会有被拆下的那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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