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尚的朋友圈
㊚ 张扬
一
这座南国小城的交通秩序,你可以遵守,也可以不遵守。下午两点多正是上班高峰期,小城的市中心十字路口,东南西北四个红绿灯路口,拥挤着焦急和休闲的不同车辆、人群。东边路口的红灯显示135秒,三个车道从禁越线往后排着长长的汽车长龙,右侧边拥挤着众多的摩托车,占据着转弯车道。各种助力车、摩托车轰轰的急燥声吵得要命。本来转弯车道红灯亮时是可以右转的,但被乱插队的摩托车堵得死牢。后面的小车便拼命地按响喇叭。摩托车往前面拥挤让出一点空隙,给转弯的车辆慢慢摇晃通行。西边路口的红灯显示45秒,但有急性的摩托车从汽车缝隙间穿梭闯红灯而过,与穿越斑马线的人力三轮车差点撞上。险象环生,但都各走各的,相安无事,没有引发吵架。南边路口的绿灯亮了,摩托车和助力车抢着穿插前行,车道上的小车时进时停,35秒的绿灯只能通过排在前面的五六辆车,后面的车辆又被红灯拦住了。北边路口也亮着红灯,老尚的摩托车就排在最前面。
“要迟到了。”老尚的女儿在摩托车后座上不耐烦地挪了一下,略胖的身体往前倾侧,噘着嘴嘀咕埋怨着。老尚载着读初三的女儿急着赶路去学校读书。老尚的女儿平时都是自己骑单车上学的,她独立能力很强,从小学五年级开始,每天自己起床做饭,自己吃完饭后去上学。老尚要做生意,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照顾她。现在因为读初三,复习任务繁重,老尚才挤出时间偶尔载女儿去上学。
老尚严肃地说:红灯亮着总不能闯吧。女儿说:不能闯,闯了就是没素质。
老尚的左右停着一同等红绿灯的小汽车。老尚的旁边有一辆银灰色的两厢雪佛兰私家车,开车的是藩贵。藩贵在政府上班,不急着赶时间,反正政府上班也管不严,早早到单位不外也是先泡杯茶,收拾一下办公桌面上的东西,然后看报纸或上网关注那既该死又不忍心放弃的股市行情。藩贵认识老尚,他在车里听到老尚和女儿的对话,心里笑开了。老尚是一个卖肠粉的小商贩,也会谈什么素质。藩贵本来想打开车窗跟老尚打个招呼,但犹豫了一下,还是没有,他觉得跟老尚这类人没必要那么热情。他只不过是自己经常去吃肠粉的摊档主而已。
老尚确实也没有什么可以让藩贵觉得他是有素质的人。他只不过是个城中村的人,要不是农转非,他还是一个农民。只是农村城市化之后,他从自耕地种菜转为卖菜小贩,后来又开了小肠粉食摊,这也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。老尚不懂得素质一词的含义,但这个城市的人群在老尚眼中,很多人“太不肖人”了。你看这十字路口绿化带,本来装扮得很美丽,一排排角花,被修剪得整整齐齐,绿色诱人,在角花丛中原来安放着一盆盆海棠花,红绿相间,就像节日般喜气。但红海棠花经常被人偷走,海棠花朵儿也经常被人采摘,显得很凌乱。再加上路人乱丢的垃圾,还有半夜里喝醉酒乱性的人渣,将啤酒瓶打碎,散落在花丛路边。环卫工人也经常偷懒不及时打理。小城的杂乱真让人更看不惯了。老尚就是看不惯,要不是载着女儿急着去上学,他很想拿出手机拍几张照片,然后上传到微信朋友圈中,发几句牢骚,释放一下自己焦急和气愤的心情。
说起玩微信,老尚还得感谢女儿。她帮他在手机上安装了软件,又教会他使用。他便将打电话定餐送肠粉的每个客户,都邀请进自己的朋友圈。邀请时在验证栏上老尚写道:“老尚肠粉,可能是小城最好的肠粉,谢谢光临。”他不知道文句是否通顺,只是想表达个意思。但很多人都接受了他,顾客中什么群体都有,他的朋友圈就有了很多朋友,他自己把这些人都当成了朋友。他叫不出每个微信友的名字,但知道每个微信友是谁。他也很喜欢把肠粉拍几张照片,把三餐吃什么拍几张照片,将路边街景、商城超市、夜摊小吃随时拍几张照片,发到朋友圈中,偶尔评说几句,但更多的只是有照片没有评论。他觉得这样很过瘾。
藩贵的微信就不像老尚那么随便了。藩贵朋友圈里的朋友很少,只是一些同学、同事、朋友和偶尔在微信上相识的少许微友。藩贵在朋友圈中喜欢转发,内容要么是养生之道,要么是人生哲理,要么是带有艺术鉴赏成分的内容。他选择的微友一定得有素质,但他发出的邀请也有很多人不接受。他也就不屑一顾,不屑与之为伍,然后选择放弃。藩贵也与老尚加了微信,因为他是老尚的常客。他本想着打开车窗跟旁边的老尚打个招呼,但终于没有,因为像老尚这种素质的人,永远不可能成为自己的朋友。此时绿灯亮了,老尚开着摩托车,藩贵开着小汽车,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,与周边车辆人群拥挤着行进而去。
二
老尚爱上玩微信,爱上朋友圈,这事是从去年春天开始的。以前老尚从来不玩手机,他喜欢有按键的手机,他说手机嘛能打出和能接听电话就好,关键是铃声要大声。
这年春天,老尚村里分给老尚三间厝地,老尚除了省吃俭用外,拼命赚钱,终于有了一定的积蓄,他再向亲戚朋友借了些钱,便请建筑队为自己搭建起一幢七层半的小洋楼。建房子的那段时间,他做完生意就往家中跑,忙这忙那地帮着做盖房的活儿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一来可以省工钱,二来可以监督质量。
这天下午,温暖的阳光照射在城中村老尚的这幢刚落成的七层半小洋楼上,有两只麻雀鸟儿飞落在七层半的阳台上,跳跃争闹,继而啪啪地掠过远处的高压电线,追逐而去。这座小城有几处自然村落零落棋布着,被城市的高楼大厦围绕着,形成城中村。从空中俯瞰极不协调。自然村里的一些百年老榕树,在夜静更深的时候,也成了鸟儿栖息的最佳去处。清晨醒来时,经常有晨叫的鸟音袅袅传来,大都是麻雀鸟声,偶或还能听到鸪鸬鸟声。这鸟声,与村子外面的马路上烦燥的汽车声,交织成一支现代节奏与闲情逸致相融汇的早晨串烧曲。这串烧曲,也成了南国小城的发展之歌。因此,老尚新建的楼房飞来麻雀戏闹也是自然的事。
但老尚却觉得那仿佛不是麻雀,而是喜鹊临门。他的小洋楼刚竣工,他兴奋地跑上跑下,打扫着卫生,永不疲惫。
这时候虽然是下午五点多钟,太阳还没有下山,他却打开所有照明灯,瘦小的身子穿梭于每层楼之间。放学的女儿买了两盒快餐回来,正催促着他吃饭。他说好吧,你先吃吧,我把楼梯清理完才吃。说着说着,依着楼梯扶手,弯出身子去擦拭栏杆。啪的一声,衣袋里的手机掉到了一楼。
“惨了惨了,帮我拾手机啊。”老尚呼唤着女儿。
“摔碎了,手机坏掉啦。”女儿在楼下大声叫喊道。
一楼宽敞的客厅转角处,连接着食厅,食厅空间也很大,还没有什么摆设物,只放着一张可折叠的圆形餐桌,和几张塑料椅子。老尚妻子走亲戚去了,老尚和女儿一起吃着快餐。虽然手机摔坏了,但挡不住刚搬迁入新宅的兴奋的心情。父女俩这一餐吃得津津有味。
“坏了才好,这回可买一只触屏的智能手机。”女儿幸灾乐祸,咯咯地笑着。
“不要,一千多块呢,得卖多少盘肠粉。”老尚固执地拒绝说,他多少还是有点心疼。
“老爸落伍了,你赚别人的钱,别人也要赚你的钱,这才叫货币流通,社会才能发展。”
“我不赶时尚。”老尚说:“实用才重要。”
在别人眼中,老尚不单不懂得时尚,还太傻冒。二十几年前他还是刚辍学不久的小伙子,在自耕地上种植蔬菜。那个时候还没有城中村,老尚的村庄还处在市郊。老尚也学着村里人将自种的蔬菜用单车载到城里的兴安街去卖。早晨的露水刚刚化开,兴安街上已挤满赶市的人潮。城里人有个习惯,都急着要买好整天的肉菜,然后顺路去上班。早市很热闹,摩托车的发动机声、自行车被挡道的车铃声、赶场卖三鸟的讨价还价声,还有人声鸡鹅鸭声混在一起叽叽喳喳声,以及那为了一个卖豆腐浆的摊子位置而争得面红耳赤的贫嘴声、在停歇后引长喉咙呼出的叫卖声……各种声音揉合在一起,高低起伏,在整条兴安街上震荡着,撩拨起了赶集人们的购物欲望。
“大白菜一斤多少钱?”走过来一位穿着靓丽的中年妇女,朝着老尚的菜摊喊道。
“一斤五毛。”老尚醒转来,忙着应道。
“挑两个最好的。”
“好哩。”老尚弯下身子用手按着每一棵白菜,又逐棵放在掌心中掂量,然后挑选出几棵比较坚实的菜心,称好斤两,交给中年妇女,收了钱。
“阿弟,你太老实了,这样做不了生意。”老尚隔壁的摊主——一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说,这人脸骨棱突,很是精明。她好心地对老尚说:“这里是富人区,不要卖这么便宜。你开多高的价格,她们都不还价。你也不该挑好的先卖,那些差的菜要是遇上识货的就卖不出好价钱了。”
老尚说我的菜是自种的,能卖出去就很不错了。精明妇女说做生意哪里去管这回事,能捞更多的钱才重要。
女儿听到这里,抿着嘴笑,夸老爸是个老实人。“可不是,那时候卖猪肉的还在猪肉里注水呢。”老尚气愤地说。老尚的性格,自然做不了蔬菜生意。后来城市扩建,老尚便在村口的大榕树下摆起了肠粉摊子。老尚用最传统的制作方法蒸肠粉,米粉也不加明矾,虽然口感有些粗糙,却有着粗杂粮的味道。加上老尚热情好客,又熟知各个顾客的口味和特点,生意便不知不觉红火起来。特别是这几年,人们在追求环保,追求原口味,饮食崇尚粗杂粮,老尚自然也赚了不少钱,便建起了这幢洋楼。
“老实终归好。”老尚告诫女儿。
女儿刚含了一口饭,还来不及咽下去便竖起大拇指,含含糊糊地夸道:“老爸是英雄。”
“老爸还是厉害的。”老尚骄傲地接招。
“真的吗?老爸就会吹牛。”女儿哈哈大笑起来,说:“要买智能手机,要经常上网,才能学到更多的东西。”
最终老尚还是拗不过女儿的纠缠,买了一只三星牌触屏智能手机。凭着还不到五十岁的年纪,悟性尚好的聪明,他居然在女儿的指导下将手机玩得纯熟,玩得津津有味。
玩微信,也成了老尚每天必做的一件事。
三
老尚的肠粉摊子就摆在村道口的大榕树下,从村道口再往前走约二十步便是城里新修的新区路,新区路贯穿城市南北,六个车道,很是宽阔。左右还修筑着约五米宽的人行道,是城市的热闹地带。老尚得天独厚,拥有这个绝佳的摆摊位置,生意自然红火。老尚的摊档依着大榕树,树后面是村里的一个老爷神庙,刚翻新扩建,气势辉煌。庙前留了一大片旷埕,庙的周边栽满了各种园林树木。老尚在这里摆摊已久,这片旷埕也成了自己先占先有的地盘,村里人也默认许可。于是老尚在埕口一字型摆开了近十张矮圆桌,作为顾客吃肠粉的餐桌。榕树下还专门留两台圆桌,放上功夫茶具,给晨练的人们来这里小憩喝茶。老尚对来喝茶的人也从不收钱。晨练之后过来喝茶的人多了,老尚的摊档也自然变得热闹起来。
林总就是经常晨练后来老尚这里喝茶吃肠粉的常客。林总高大魁梧,脸盘憨厚,说话总是挂着微笑,人于是显得很慈祥。他每次来老尚这里都是自带茶叶。
“林总,我给你煮水,你先喝茶,你习惯喝茶后才吃肠粉。”老尚热情地招呼着,轻快地忙着手中活。
“自己人,自己来,你忙你的生意。”林总笑着说,接过老尚手里的水壶,自己去盛水。
“姑妹,你要赶上班,我先做给你。”老尚将水壶递给林总,对着摊前的一位叫姑妹的客人说。“你要鸡蛋多,菜少,我给你加两个鸡蛋。”
“细老婶,你等一下,马上轮到你,你要少放油,老人吃斋,我懂我懂。”老尚又对着摊前的另一位叫细老婶的老年妇女说道。
老尚的摊前站着很多等吃的顾客。老尚一边一一都打了招呼,一边快速地干活。都是老顾客,谁喜欢什么他都在心底里细记着。
水开了,榕树下这边的林总纯熟地打理着泡工夫茶的每个程序:热杯,烫壶,刮沫,淋盖。手法熟练,五只肥圆的手指相当灵活地表演着泡茶技艺。早晨的阳光透过榕树的树叶缝隙,温暖地投下一个个蛋影。那日光蛋影,偶尔照落在林总泡茶的手上,照得他手腕上那只名表光芒四射,十分耀眼,这无意中也显示了戴表主人的贵气。林总是城里有名的陶瓷富商,也是老尚的熟客。
“来,老尚,喝茶喝茶,我帮你端一杯。”林总泡好茶,总是招呼周围的人一起品尝。
“不好意思,林总,怎敢劳你大驾。”老尚推辞着,又对着顾客说,“细老婶,给林总请杯茶吧。”
“不用客气。”细老婶说。
“好茶哩,一斤上千元。”老尚炫耀道。
“太贵了。”细老婶轻声细语答道,“太浪费,太浪费。怎用喝这么好的茶。”
“浪费?你儿子喝的茶一斤几千元。”坐在矮圆桌旁吃肠粉的一位小伙子顾客说。他认识这个叫细老婶的老年妇女。她是村里治安主任的母亲,这几年她儿子在村里主持分土地赚了不少钱,又承包村里的水电,也是富户人家。
“哎呦,现在的后生人,不知苦滋味,就是浪费。”细老婶唠叨着,“我儿子老是叫我吃燕窝,我不要,我是拜佛的,吃碗粥就行。吃得饱就是了。现在生活真好,不像以前老是半吃半饿。哎,不说了不说了,我买肠粉后还要去邻居家里看人家刺绣呢。唉,一辈子都在干活,现在整天没事干真难受。”老年妇女拿过老尚的打包肠粉,朝村里蹒跚而去。那后影如清风摇曳,走姿看上去很有满足感。
“老尚,老规矩。”这时藩贵不知何时也冒出来了。他朝着老尚嚷道。便径直坐到远处的一张矮圆桌旁。
“早啊,藩科长,你来了?好,马上轮到你,你肠粉皮要双重的,陈醋要多加点。”老尚边敲鸡蛋边回应。“藩科长,你儿子学习成绩很好吧。”
老尚知道藩贵的儿子今年也是读初三,跟自己女儿一样,过段时间就要参加升中考试。藩贵刚要回答,骤然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。低头看去,一只哈巴狗,不知是流浪狗,还是谁家看不严偷跑出来的小家伙,正穿梭在圆桌间觅食,此时溜达到藩贵跟前,跟藩贵盯着对看。哈巴狗摇着尾巴,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。去去去,我还没吃呢,哪里轮到你。藩贵用几乎连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朝哈巴狗责骂道。一谈到儿子,藩贵可骄傲呢。他与妻子每晚都要督促儿子的学习。儿子一定要考上城里的实验高中。他觉得儿子也一定能够考上。儿子的读书仿佛成了他可以向别人炫耀的脸面。每每提到儿子,他就觉得心里特别爽快。
南方的夏天来得早。五月份的天气,太阳一照,就有一股闷热的感觉。幸好有恋春的南风一阵阵吹拂过来,让人觉得挺凉爽。榕树叶子在风中爬弄,那日光蛋影也斑斑驳驳飘曳不定。林总又在招呼周边的人喝茶。
“林总,差不多要轮到你了,肚子饿了吧?”老尚说。
“老尚啊,你过几天到我的公司去,跟我的员工开个营销讲座吧。”林总朝老尚笑着说。
“见笑了,林总。”老尚开心地笑道。
我啥文化程度?哪里懂得讲课,老尚说。林总说就把你如何经营肠粉生意、如何诚实制作、如何为顾客着想、如何熟记每个客户,把这些事细细讲述就行嘛。老尚说我有什么本事,粗人一个。两人叽里呱啦对答了大半天,然后都哈哈大笑起来。
藩贵听得很不是滋味。老尚是啥东西,能开讲座?哈,笑话。自己当时就经常被高校请去开讲座,不是艺术鉴赏,就是就业指南。他不懂林总为什么不请自己。他跟林总不熟,很想加他的朋友圈,可又不想贸然去跟他要手机号码,让人觉得不识趣。又觉得他没什么稀罕,无非是多赚几个钱的老板而已,说不定是土豪一个,没文化。想到这,他夹起一团肠粉,使劲的丢到地上喂那只可怜的哈巴狗。这狗儿还挺懂人性,瞪着藩贵拼命的摇尾巴,算是答谢,让藩贵心里很是舒服。那狗儿摇够了尾巴,低下头,叼起肠粉跑到一边美滋滋的品尝去了。
四
转眼就到了七月。南方七月的天气,炎热逼人。清晨尚好,有阵阵南风吹来,感觉凉爽。眨眼间太阳完全升上了天空,风就停了,空气在瞬间变得闷热起来。大榕树下和老爷庙前屋檐下,能摭避日光的地方,都成了老尚摆矮圆桌的场所。
一只蜜蜂在日光下,嗡嗡的旋转飞着,最后向着榕树下飞过来,凑凑纳凉的热闹。榕树下的茶桌上,林总又在倾情畅谈,扯东拉西,一副“讲古”者的样子。
老板在星级酒店包厢里盛气凌人叫点燕窝鱼翅;白领在大排档前指手划脚,大嚷着就偏偏要清蒸那个最大的松鱼头;踩三轮车的好了半天生意,中午在快餐店买饭盒时指点着要那两块最大的卤肉,店主说要加钱,三轮车夫说加钱就加钱,反正肉要足,菜要多。林总说:“三个人的幸福指数是一样的,都很有自豪感。做人要有一个好心态。”他说话声音不高,但似乎有金属的质感,穿透力很强。
榕树下有一盆不知是谁家在春节后遗弃的玫瑰花,经老尚的适时浇水,竟然在乱枝叶间生长出两朵火红的玫瑰花。那飞过来的蜜蜂就在鲜艳的玫瑰花朵儿上嗡嗡盘旋,忽然间又悠地往老爷庙前一闪而过,在阳光中留下一圈眨眼的金黄的弧线。老爷庙前的屋檐下,吃早点的藩贵抬手去赶那恼人的蜜蜂。饱汉不知饿者苦,对林总的言论,潘贵心里感到极不舒服。
“老尚啊,你真懂得享受,这些天都跑去深圳玩,微信里都是景点的照片,害得我们这三天的早点都成问题。”林总对老尚埋怨道。
“女儿刚考完试,带她出去玩两天。”老尚边干活边回答着。
这些天,老尚微信里的朋友圈里贴满了深圳各个风景点的照片,有欢乐谷公园里刺激的雪山飞狐,有锦绣中华景区里美丽的长城,有快乐海岸电影城里精彩的水上舞蹈……老尚没有太多的评论,他在第一天的贴图区里写上:“旅游去,三天后再开店。”然后在第二天写着:“美丽深圳,我爱你。”朋友圈里立即有很多回应,点赞的更是众多,也有“老尚也会旅游”、“老尚好时尚啊”、“老尚赚到钱了”之类的惊讶的评论, 当然也不乏吃不到肠粉的埋怨声。
老尚这辈子极少出远门,这次去深圳旅游,是因为女儿中考完毕,纠缠着要他们老两口带她一起出去玩一圈。女儿说厦深高铁已经开通,要去体验一下,说老爸老妈要是不及时享福,怕这辈子到尽头都没有坐过动车,那样就是人生的遗憾了。老尚于是迁就了女儿。
“老尚,你女儿也考得不错吧。”
“唉,我们没有读书的命,考得一般,离实验高中的录取线还差那么几分。”老尚说着,心里想:只要女儿天真活泼,我老尚就知足了!至于她的书能读到哪里,那是她自己的命,我老尚这辈子书读得也不高,但是靠着勤快,照样三餐无忧,还能住进自盖的小洋楼。这样想着,他对女儿读书的要求也就不高了。
“老尚,你放心,将你女儿的分数在微信上发给我,我帮你要一个实验高中的扩招名额。”这时,在大榕树下的一张矮圆桌旁,有一个声音传过来了。大家转头看去,一个老干部模样的人正朝着老尚说话。那人长着国字脸,留了一头军人短发型,浓眉大眼,额庭饱满,看上去富有光亮油性。他左手夹着香烟,右手拿着筷子,一边吃着肠粉一边吸着香烟。“读书嘛,没问题。我帮你个忙就是。”那人说话口气不凡。老尚认识这个说话的人,他是一个退休的老局长,就不知是哪个局的,老尚一直学着别人称呼他“李局”。
老尚与李局的对话,这一头的藩贵听得很清楚。他不自觉地拿起矮圆桌上的陈醋瓶,恨恨地倒着,在肠粉上加了不少的陈醋,然后默默地吃着。他觉得今天的陈醋又咸又酸,口感特别差,比不上家里的山西陈醋可口。他扶起盘子的一边,将盘子倾斜,那盘子里面的陈醋汁流向了盘子的另一边,又从盘子的边缘溢到了桌面上。那桌子上的陈醋汁像拦不住的山洪,沿着不平的桌面朝藩贵身边漫过来。藩贵下意识地抽了几张面巾纸,在桌子边缘迎着陈醋汁堵上去,筑起一道小堤,不让陈醋汁流滴到自己的身上。他没有将桌子擦干净的念头,只顾犹犹豫豫的挑选着盘子里面的肠粉。那吃相,显得很厌腻。实验高中有什么好?藩贵心里想着,只不过牌子老些而已。他的儿子这一次考差了几分,没考上。他后来听说实验高中老师上课时课堂很松散,对自觉的学生来说就行,对不自觉的学生而言,越读成绩就越下降。他庆幸儿子最终选择了城南中学。
老尚听了李局一席话,很是高兴,干活也更有精神了,他说:“谢谢李局,今天我请客。”
“不行。我从来不白吃。”李局眉头一皱,严肃起来,斩截地说:“赚钱容易么?你放心,不花人情钱。”他果断地将半截香烟摔在地上踩灭,低声说:“我这个老面子还是有用的,讨个名额不成问题。”
不知何时,榕树下又出现飞旋的蜜蜂,这次还是两只呢。两只金黄色的小蜜蜂依着玫瑰花,轻盈绕飞着。一只停歇下来,另一只却飞闹上去,弄得那停歇的小蜜蜂也呆不住,于是双双飞旋起来。
藩贵挑夹着盘子里面的肠粉。他最后觉得还是城南中学好,学校管得严,何况还有自己两个老同学在学校里面当老师,关照得到。想到这,他心里很是安慰,不知不觉地夹起一大块肠粉,往嘴里塞去。他皱起眉头,又是那该死的陈醋味儿,就像一下子吃进了太多的芥末,受不了刺鼻的气味。他仰起头,望向天空。
天空中的日光已经完全释放着热量,覆盖着周围的一切。城中村低矮的建筑物挡不住远处鹤立鸡群般的一幢幢高楼。那几十层高的商品楼群威武耸立,直捣云天。藩贵觉得那些高楼气派十足,因为他几年前刚刚按揭买了一套128平方米的新房子,也是高层楼房,配备了电梯。虽然至今尚未装修,却很是得意。要是在今天,肯定买不起了。他于是觉得自己很懂经济,眼光长远,占有了这个机会。只是买房子之后,也就没钱可装修了。心想趁着这段时间房价还算高,把现在居住的老房子卖掉,去装修新房子。但又担心卖了老房子,新房子装修未完成,这中间间隔的时间一家子要住到哪里去。先租房子住吧,因此这段时间他十分关注租房的事,特别是关注昂贵的租金是否有下跌的可能。
“藩科长,喝茶喝茶。”老尚终于腾出时间,给每位顾客都端上一杯热茶。他快步走到藩贵跟前,将热茶搁在桌子中间,又习惯性地用抹桌布在桌子上快速地擦拭,将桌子上的陈醋汁连同残留的面巾纸一起擦抹干净。他对藩贵说:“你要租房子吗?就搬到我家住吧。我家洋楼四到七层都租给别人住,现在三楼还闲置着两套。”
“真的。”藩贵抬头望着,眼睛一亮,直瞪着老尚说,“那租金——”他停顿了一下,又充满疑惑地低声问道:“租金要多少?”
“都是老朋友嘛,还讲究这个?”老尚爽快地说:“你满意就行,租金随便补都可以,不收也罢。”
老尚满面春风,转身疾步走回肠粉摊档,又扭头对藩贵说:“你什么时候需要,微信里告诉我,我带你去看房子。”
此时,荫凉的大榕树下又多了几只飞旋的蜜蜂,绕着玫瑰花歇下、飞起,飞起、歇下,让人眼花缭乱。
“老尚,这附近有蜂巢,要搞掉,不然要蜇到人。”有顾客朝老尚喊道。
“生意做完后我去处理。”老尚大声应道。
这天晚上,老尚微信的朋友圈里又贴出了一张图片,图片上有三只金黄色的小蜜蜂,两只展着薄薄的翅膀在左右旋飞,一只歇在火红的玫瑰花瓣上采蜜,那神态,显得很快活。
(本文选自《韩江》2015年第一期)
南国小城,百态人生
小说的叙事设置了两个空间环境:一是以老尚的肠粉店为中心的人物活动场所,这是交集着各类人物。另一个是虚拟的空间——微信朋友圈,这是与现实的刚好形成照应,也是对现实环境的有效补充,使人物的精神世界得到更好的表现。
在南方的这个小城里,这两个空间环境是平淡无奇的,又别有一番味道。老尚的肠粉店虽然从现实角度上看,是不起眼的,也不值得关注的。但这里来吃早餐有当科长的潘贵,成功商人林总,热心的退休干部李局,还有土豪的母亲“细老婶”,这些人物构成了当下的一幅市井风情图。(编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