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其实挺不愿意调座位的。
那个时候刚刚进入五月,空气里还有四处飘洒的柳絮。我是走读生,需要骑三条街的自行车上学。三条街都是上坡,打预备铃的时候我刚好踩到教室的地板。额头和后背渗出汗珠,像黏了柳絮的浓稠沼泽。我坐在座位上,喘着粗气。
我没好意思跟我的新同桌打招呼,狠狠压着胳肢窝,怕漏出难堪的汗味。这个时候,我的同桌,从桌下给我递过来一杯奶茶。并没有抬头看我。
你可别误会,虽然说初二三班的春天洋溢着早恋的气氛,但我绝对没有掺和。我的新同桌应该也没有。她叫杨菲,长得挺好看的,不过不对我胃口。
可是杨菲对马奇的胃口。这奶茶,就是马奇送的。
这初二三班人人都知道马奇喜欢杨菲。马奇是谁啊,那个年代初中每个学校应该都有一个扛把子,对应到年级有一个较为低级的扛把子,层层分明。本班男生大部分都是呆x,学习比不过女生,放学后也混不开。马奇可能是个例外。就我知道的情况来说,马奇可能是那种混的开的。
不过也不一定,因为我是个呆x。
这你想,马奇喜欢杨菲,杨菲至少没那方面意思,杨菲又跟我坐同桌,我是个男生。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他们那拨人的行事之道,电影儿里剁手指的桥段会不会有,但是,我很清楚,我有点慌张。我怕马奇盯上我。
我赶紧接过那杯奶茶,塞进书包里。冰镇产生的水珠浸湿了我的语文书,我也来不及管。捱到放学后赶紧扔进了垃圾桶。四周应该没人看见。
之后我去八班等李亮放学。李亮的班主任也是个呆x,不过和我们这帮小屁孩儿的呆不一样,她呆得特别招展。底下的小屁孩儿们都趴在桌上意识涣散了,她还在拖堂。八班的学生们都对她的晚自习恨得咬牙切齿。李亮也是。李亮跟我说,真羡慕你们三班。
我们老师从不拖堂。
李亮是我小学时候的朋友。分配到了同一所高中,可惜不是一个班。不过呆x怎么可能交的着朋友,所以每次放学之后,我还是去找他一起回家。
我跟他讲了讲今天的情况,问他该怎么办。
李亮说,那以后再给你奶茶,你别接就完了。
我回答说,那推来推去,推到桌面上,被马奇发现了,怎么办。
嗯,那有点难办。
话是这么说,但我还是听进去了。是呀,当时为什么我要接呢。明天上午一定要跟杨菲说清楚。
不过还没来得及说,第二天早上上厕所的时候,在厕所门口就闻到了一股烟味,意识到,里面可能有不好招惹的人。
扭头想走,我看见老跟马奇一块儿玩儿的胖子站在那儿,填满了门框。兄弟,进去啊,你在前头,我没法儿挤过去,胖子说。我硬着头皮往里走。
果然,厕所最里面的坑儿,有个人蹲着抽烟。我认出,那是马奇。
我决定不说话,他兴许还不知道昨儿奶茶的事儿,我不能往枪口上撞。
马奇笑了笑,张草草,你不上厕所吗,来这破地方就站着?
胖子看我没反应,叫我随和点儿。
马奇说,今儿也没什么事儿,就是跟你交个朋友。看你也是个闷货,应该没什么人跟你玩儿。今儿起,我罩着你,行吗。
我不太明白马奇的意思,不知道这是正话还是反话。
马奇递了个眼神儿,胖子从书包里掏出本习题册来。这是昨天的作业,可以的话,你帮我辅导辅导你同桌。
这是昨天的数学作业,挺难的,我空了差不多一半。可能是我太呆了。
这就是另一个背景了。马奇不是个呆x的意思是,不仅混得开,甚至学习还挺好的。班主任那个层级的人是一向不了解民间的局势的,我觉得她一定想不到自己手下的学习委员,是个混子。
氨味和烟味混合,让我有点心悸。马奇站了起来,我本能的缩了缩肩膀,等待着马奇的下一步。
行了,没事儿了,你走吧。马奇说着,向厕所门口走去。
胖子把手搭在我肩上,小子,有钱吗,借我使使,我想上网去了。我说没带。
马奇拽了拽胖子,行了,你这个态度不太好,吓着我朋友了。
事儿就是这么一回事儿。走出男厕,我一溜烟儿跑起来:快要迟到了。
课前预备的时间,我也没看漫画了,一直在寻思马奇是什么意思。我觉得我可能是被马奇给收买了。杨菲这个时候还在补数学作业。她空的比我少一点。数学课代表叫大家停一停,课间操结束后,收数学作业。
事实是,两节课的时间里,我既没有跟杨菲说,别推给我奶茶了,你可以给你右边的另一个同桌;也没有给杨菲讲那几道题,感觉上有点不好意思,也没自己背着抄马奇的答案。攥着书包里两本作业,攥了两节课,右下角都卷边儿了,交给了课代表。我泄了口气,像是从几千米的海底,终于浮到了水面。
下午的奶茶,我该怎么办呢。我把头抛到桌面上。物理老师感觉我睡着了,点我名儿叫我站起来听。
这事儿这么难办,其实还有一个原因。这杨菲,是我小学同学。
虽然是小学同学,但我俩上初中快两年就没怎么说过话,跟班里其他女生没什么两样。杨菲有自己的朋友圈,都是学习努力,下课十分钟喜欢临摹动漫杂志上的画的那类女孩子。我从小学开始,就一个朋友,李亮。我不觉得我们会再有什么交集。
下课的时候,看见马奇过来,杨菲就躲开了。马奇不理会,直接坐在她的位置上,搭住我脖子。兄弟,你帮我问问杨菲喜欢啥,快儿童节了我想给她送个礼物。
我根本不想弄这事儿。我劝马奇,咱都多大了,咋还过儿童节不是。
马奇说,你懂个屁,不想过儿童节的都是小屁孩儿。
我感觉脖子上的皮肤快跟马奇的手臂粘一块儿了,这个时候,上课了。
杨菲应该想问我和马奇是什么关系。但她没问,是我猜的。上课时候她坐得端端正正,一会儿看书一会儿看黑板,有时候对着老师点头,一眼都没瞧我。我怕她看见我和混子呆在一起,讨厌我。
但其实她讨不讨厌我,跟我有什么关系呢。
完成这个任务说实话难度并不大,假如是个别的人,可能就另说了。女生们行动都是成群结队的,要抽个单独的空问可能只能去厕所门口蹲点了。而我由于地理优势,可以直接趁上课递一张纸条儿,甚至都不需要别人帮我传,只有她知我知,事情就办完了。
中午的时候马奇提出要跟我回家,理由是今儿要去姥姥家,顺路。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家的住址,不明白他顺的是哪门子的路。
路上马奇问我事情办成了没有的时候,我觉得反正我办不办都是她知我知,那就瞎扯呗。我说我帮你问了,但是还没回信。
马奇说,好样的。随后拐了个弯儿,可能是去他姥姥家了。
我的记忆有点跳,不清楚是在什么时候,甚至有可能事儿是在梦中发生的。我记得马奇说,伙计,下午帮我撑个场儿。
那是体育课,自由活动的时间,按道理我应该在树荫底下发呆,但那个时候我在篮球场上,我是四下里皮肤最白的,穿的最多的,刚刚投出人生第一个球,在五月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寒战。马奇给我叫好,说我打得不错,说我很有天赋。胖子跑过去捡球,就在这个时候,马奇过来,搂住我,叫我帮他撑个场儿。
特简单,去了你就站那儿就行了,躲远点儿,要有什么事儿你就跑。这事儿比打篮球还简单。马奇跟我解释。
我觉得在惊吓的状态下服从应该是我的下意识选择。放学的时候,我依然倚着八班门口的柱子,等着李亮他们班主任放学。这次我没说我的事儿,感觉是在躲着的,叫李亮知道了,不太好。我秉承着这样的信念说,今儿就不跟你走了,我妈叫我去饭店吃饭。李亮说,行吧。
我骑上自己的自行车,开始往马奇告诉我的后山赶过去。我突然想起中午的时候我没等他被马奇架走,好像也没跟李亮说。他没发现吗,我想。
事情是这样的。马奇叫我去撑场面,马奇是我前不久刚刚认识的,跟我认识是因为我需要做僚机,我也没有拒绝,因为我觉得由软由硬,拒绝都不是一个好主意。我从地上捡了块儿板砖。我当然不想砸谁的脑袋,但是也不想叫别人砸我的脑袋的时候束手无策。这事儿李亮不知道,他知道的话会跟我说,别傻了,你不敢的。
后山上,这边是马奇一拨人,有我认识的,大部分都不认识,可能是外校的。有点天黑了,我仔细一瞧,那边领头的,好像是八班的扛把子。
我往后躲了躲。
马奇说,赵大壮,你听好了,这杨菲是我们三班的人,你最好离远点儿。
我不太明白大哥们的思路,想不通杨菲是哪个角度泄露着吸引力。
我只觉得,我什么都看不清了,甚至听不清,闻不清。我不喜欢人群,被人群围观会有羞耻感。但此时我就置身人群,无人围观,我就是羞耻感的来源。
赵大壮说什么我记不清了。我看见了李亮。李亮就在对面,在赵大壮左手边不远的地方。
意识汇聚的时候我在下山的路上,我看见自己没有缺胳膊少腿儿,松了口气。胖子和马奇提议摆场子的时候去学校操场就行。你也看见了,他们外校的多,在本校摆场子对咱们有好处。
我不太明白摆场子是什么意思。今天的不叫场子吗。
当然这只是我想,没敢问。
第二天放学的时候,我像往常一样找了李亮。倚着门柱我心跳加速,学校上个星期刚刚装修过,绿色的油漆像是炸弹引信,气味勾得我脑子疼。
李亮没跟我提昨天的事儿,我也不知道他看见我了没有。
你说,杨菲怎么样啊。
李亮看了我一眼。
别别,我没动心思。我就是问问。
还好吧。你要是追的话,我也能帮你。她跟我一个小区。我也能帮你约出来。
我没说话。
你这木脑袋,要真动了心思,是好事儿。
我坐在座位上,旁边是杨菲,有女孩子好闻的味道。小学时候应该还没有。
李亮是不是,也像这样跟那个赵大壮说的呢。跟赵大壮说,你要是喜欢杨菲,我帮你约出来。
他可能不止说了这句。他还说,要是有人抢你的心思,我帮你撑场面。他是不是这么说的呢。
我想不明白,看来我就是个呆x,这个时候尤其呆x。趁呆x的时候,我把事儿办了。
把事儿办了的意思是,我写了张纸条,问杨菲喜欢什么。用胳膊肘作掩护,递了过去。一个人在懵的时候,适合干一些平时没脸干的事情。
杨菲说,她喜欢星星。下课,是下课,还没到放学的时候,我去找了李亮,叫他帮我,在儿童节帮我约出来,去后山。
其实委托完我就后悔了。我说的是帮我约出来,而不是帮马奇约出来。杨菲会听到的是,她的邻居跟她说,嘿,张草草约你儿童节去后山。而不是嘿,马奇约你去后山。
儿童节那一天的时候,马奇催我。我说,得了,事儿都办好了,你今晚去后山就行了。
马奇推了我胸口一下,力度有点大,我直咳嗽。哥们儿可以啊,我就问问送什么礼物,你直接给我送到小树林了?
我笑了笑,可能是扯了扯嘴角。没,你可别介,别对人家动手脚。我没告诉他是以我的名义约的,从这个角度讲,对杨菲,对马奇,我可能都不是个东西。但我就是,没办法开口解释,像是大脑皮层s区域被损毁了。
你说,我能放心的下吗。
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担心的是什么。但我还是没忍住好奇心,儿童节那一天,一打放学的铃声,甚至回家的萨克斯声还没有响起,我就冲出了学校大门,把自行车往后山山脚一扔,找了个僻静的长椅,潜伏了下来。这个时候,四周并没有人,遛弯的老头老太太还在做饭,杨菲没来,马奇也没来。
我的陈述不准确,不是没来,是目前还没来。
来的第一个人是马奇。他站在山顶边缘,倚着围栏。远处的市区开始亮起橙色的灯火。
遗憾的是,接下来来的人,并不是杨菲,而是赵大壮。赵大壮和那天他们一伙人,可能比那天的人少一点。距离有点远,我没看清人群里是否有李亮。
赵大壮一开始应该是愣了一下,应该是觉得自己找错了人,但随后,赵大壮和马奇扭打起来,那伙人把他们围在圈里,我在圈外,不清楚战局。
接下来来的人,是八班那个呆x班主任,她穿着紫色丝袜,挎着那个闪着光的皮包,冲进人群去,一只手揪住一个人的耳朵,把赵大壮和马奇分开。能听见很大声的,尖锐的女声,像是指甲划过黑板一样。
随后人群就散了。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,事实上我应该丧失思考能力了。但总之,人群散了。
但你看,我还在陈述,对不对。说明还没有结束。没有结束的意思是,杨菲来了。我正倚着栏杆,目睹脚下的万家星火。这个时候,杨菲来了。
她把手臂撑在栏杆上,风吹起的时候,我闻见了,女孩子的味道。
就在那个时候,身边又重新出现了很多足够呼吸的新鲜空气,有脚下公路辐射的汽油味道,有山腰处小吃一条街特有的孜然香味,有山顶的泥土冷峻的味道,有身边女孩子的味道。我开始大口大口的呼吸。
我不去想明天马奇怎么看我,会不会觉得我是二五仔,不去想李亮到底是跟杨菲说的还是跟赵大壮说的,不去想刚刚要是赵大壮面对我会怎么警告我。除了暗处的我,刚刚可能每个当事人,都是混乱的。
但我不去想了。太复杂了。太复杂的事情就让它发生好了,我这个呆x是不可能想清楚的。
我把头埋在手臂上。杨菲站在一旁,说,星星多好看。